探访中东铁路⑤|牡丹江:弯弯曲曲的历史景观
更多的人知道这座城市,可能是通过南拳妈妈的那首《牡丹江》。一位淘宝俄货卖家告诉我,俄货商店凡是发货地点写牡丹江的,大多数都是真的。因为地址列表中没有绥芬河,只能写牡丹江,但一些不懂装懂的顾客,觉得牡丹江不是边境城市,会提出质疑。
看起来,牡丹江似乎本来就是汉语,实际却是满语音译,意思是弯弯曲曲。牡丹江这条河,是松花江的一条支流。而牡丹江市是一座因中东铁路而建起的城市。二十世纪初,这里还是一片被称为“黄花甸子”的荒野,归宁古塔地区管辖。1903年,俄国人在此修建了火车站,以牡丹江命名车站,这座城市也逐渐建起。
朝鲜族街区的基督教会。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牡丹江也有回族和朝鲜族聚居区。朝鲜族街区附近是基督教会繁荣的地方,这片街区的基督教堂都是朝汉双语,有的甚至只有朝鲜语。
铁路小镇横道河子
离牡丹江不远的是铁路小镇横道河子,也是整条中东铁路沿线,商业化最完善的小镇。几年前,电影《智取威虎山》让横道河子出名了一次,这里建起威虎山影视城和东北虎林园。
其实,早在一百年前,这座小镇的名字就已传到了欧洲。一百多年前,修建中东铁路时,因火车翻越附近的张广才岭(张广才并非人名,而是满语“吉祥如意”的音译)是个大难题,大批俄国工程专家和技术人员聚集到这里,俄国人看中了这条小山谷,把这里作为工程指挥中心,修建了火车站、教堂、酒厂和医院,把横道河子当作从哈尔滨到俄国境内重要的中转站。
横道河子火车站。
横道河子镇是如今中东铁路沿线所有铁路小镇中保存最完好的,也是商业化最完善的。每到假期,就有不少游客从临近两座大城市——哈尔滨和牡丹江来此休假。在横道河子南北两侧,各有一处保存最完好的历史景观,北边是东正教圣母进堂教堂,南边是火车机车库博物馆,中间是依然有人居住的俄罗斯风情老街。
这条街大部分都在做俄罗斯风情旅游行业。
整个镇子不大,老街区大概一个多小时就能逛完,哪怕在机车库博物馆慢慢看,顶多也就再加一个小时。从火车站出来向南漫步,就到了圣母进堂教堂,这座教堂通体绿色,带着东正教特有的洋葱顶,窗沿和屋檐的纹饰雕刻精美,是中东铁路沿线中保存最为完好的东正教堂之一,考虑到其为全木质结构,这种历史文化价值就更为突出。
横道河子圣母进堂教堂。
东正教堂南边,是个颇具艺术气息的小聚落——画家村。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就有不少画家探访,在这座小镇写生,并形成了一个小聚落。这些画家中,后来有一批人有了名气,把这座小镇的故事带到外面,就有更多画家聚集到此。政府规划了横道河子油画村,修建了展厅和教室,最多时有近百名画家在这里,这也是鲁迅美术学院等艺术高校的实训基地。
铁路机车博物馆的旅客接待中心。
从油画村穿过俄罗斯风情老街,欣赏那些百年前保留至今的木质房屋,懂行的人会留意观察那些建造精细的屋檐、门廊、烟囱和窗围,这座小镇里,保存完好的俄式建筑有超过两百座。在老街的北街口,就可以看到一排拉开的手风琴一样高大的红砖建筑,那里就是小镇最著名的机车库博物馆。
曾经的老机车库(左图),机车库的背面(右图)
整个机车库的形状就像一把打开的扇子,15个并列的库位像扇面,轴心是调转火车头用的转盘,大转盘与每个库位之间都有铁轨连接。当年使用时,大转盘转动,调动各停车位上的火车头出入车库,这使得火车调度极为灵活高效,也正因这种先进的设计思路,这座机车库一直使用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才被取代。
绥芬河:对俄贸易城市
从牡丹江乘火车继续向东,是整条中东铁路线最东端,也是即将离开中国境内的边境站——绥芬河。绥芬河是一座山城,上下坡幅度很大,和东北常见的平原城市不太一样。
绥芬河市并没有河。中东铁路原计划沿绥芬河河谷从俄国进入中国,但因地质条件不适合铺设铁路,所以往北移了50公里,就是现在的绥芬河市。而那条真正的绥芬河河流,在绥芬河市南面的东宁市。“绥芬”这个词在满语中是锥子的意思。
绥芬河的一些街道上,商铺招牌鲜有中文。
绥芬河是一座依赖对俄贸易的城市。绥芬河没什么旅游娱乐资源,完全是贸易中转,这里街道的招牌几乎都是中俄双语,有的街道甚至没几个汉字。
在绥芬河,店铺除了经营服装,就是食品。这里的大多是大宗贸易,比如罐头、酒类、蜂蜜、面粉等等,其中有一种俄罗斯提拉米苏,是去年兴起的淘宝爆款商品。但俄罗斯提拉米苏却不是俄罗斯特产(提拉米苏本就是意大利名字),当地就叫蜂蜜奶油蛋糕,是中国人生产的,带动边境几个俄罗斯小镇作坊生产,再进口到中国,作为俄罗斯特产甜点。
绥芬河有一座名字很惊悚的俄国老房子:人头楼,因屋檐下有很多人头浮雕而得名。这栋房子真实的名字叫赤查果夫茶庄,是俄国商人契斯恰科夫在绥芬河开设的茶叶店。前面提到,他在哈尔滨红军街,也有一栋商铺,后来房子被征用为荷兰领事馆。而绥芬河的这栋房子被征用为日本领事馆。“文革”期间,房子上的人脸浮雕被砸毁,改为向阳花雕塑,后来修复又改了回来。
现在的人头楼,整体结构是旧的,上面的“人头”是新的。
在绥芬河,有一座东正教堂与哈尔滨的阿列克谢耶夫教堂命运相同,叫做协达亚·尼古拉东正教堂,这座教堂已有104年历史,战争中曾经受损,现在被用作基督教堂,是绥芬河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驻地。教堂的东正教斜十字架已换成了基督教正十字架,但教堂的整体建筑结构依然相对完好。
协达亚·尼古拉教堂。
离教堂西边不远的,是绥芬河的老火车站。这座车站1899年建成,1903年通车时,命名为绥芬河站。绥芬河老火车站是中东铁路线上唯一的室内大跨度钢梁屋顶结构站舍,入口比周围地面低了一层。末代皇帝溥仪从西伯利亚被押解回国,就是在绥芬河进行交接。
绥芬河老火车站,能看出低于地面一截。
从绥芬河火车站,沿着站前路往北走,就到了铁路大白楼。这座大楼建于1903年,是一座典型的俄式建筑。大白楼曾是铁路交涉分局委员的官邸,后来作为铁路职工宿舍,因墙面洁白得名。当年奔赴苏联参加共产国际会议的李大钊、邓颖超、李立三等人,都曾在这里居住。现在这儿成了市民跳广场舞的胜地,广场上有一辆火车头停着。
铁路大白楼。
绥芬河电视台的节目,也带有浓重的边境特征。本地新闻主要播报与俄罗斯的贸易、教育合作,为俄罗斯输送熟练技工和俄语翻译人才。绥芬河的天气预报,也会播报俄罗斯远东城市的天气,如哈巴罗夫斯克、符拉迪沃斯托克和乌苏里斯克。
尾声
短短的一次探访,只能说,走马观花匆匆一瞥。在中东铁路线更北面的地区,额尔古纳、根河、加格达奇、漠河、黑河、呼玛、抚远等地,还散落大量与中东铁路、东正教和俄国人移民相关的历史遗迹。
这次探访令我发现了东北故土一些有意无意被忽略的故事。它们不光关于过去,也关于现在。
东北的近代史,不能与世界历史相剥离。中东铁路也不仅与东北相关,铁路不只是地理意义上的连接,也是精神层面甚至国运的连接。由于中东铁路的存在,东北地区和俄国革命、日俄争霸、欧陆政治、两次世界大战、英美的远东政策联系在一起。围绕着中东铁路,俄国与日本发生了最直接的碰撞,最终导致日俄战争爆发。这场战争一方面导致了日本在东亚扩张信心的剧增,另一方面也直接影响了英美等国在远东的决策权。
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与俄国十月革命,欧洲的战乱使得远东一度繁荣,文艺随着逃难者而迁徙,曾被视为流放地的西伯利亚变成逃亡生命线。人们从欧洲迁往东亚,寻找新的希望。随着俄国的战乱,中东铁路线很快被中国政府收回;而十年后,又落到日本人手里;过了十五年,苏联人又打了回来。此时,东北已不再是半个世纪前俄国人刚来时的一片荒野,而是当时中国乃至东北亚工业最发达的地区之一。
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工人下岗,重工业衰退,经济萧条,一些曾经极其重要的重工业地区如今变成了落后笨拙的铁锈带。
我在此次旅途中看到,那些高大宏伟的建筑,坚固的居民楼,工人文化宫和繁荣的铁路网,诸多三甲医院,无不证明这里曾经高度现代化与充分的市民福利。在某一个历史时期,这里的居民曾经是国家的主人,他们获得了很好的待遇。可惜现在这些逐渐失去了,甚至这里变成经济增长最缓慢的地区,人们的眼光开始带有一种淳朴的怀疑与困惑。
我期待更多关于东北的探访,来告诉大家,一个地区的文化,人的性格,是如何被塑造的,又是如何被轻易改变,甚至遗忘的。